暮色渐渐笼罩在宫阙之间,朱高煦走出柔仪殿、上了他的大轿子,准备回后宫去了。
直到现在,上午那重复了多次的“拿去”,依然偶尔在脑海里回响。
今夜他应该和贤妃姚姬在一起。有时候妃嫔侍寝,是收拾打扮好之后,再来干清宫见面。不过他今天准备自己去贤妃宫、在西六宫那边。
事先已经派人去告诉贤妃了,所以朱高煦一到了地方,就可以吃晚饭。
即便是皇帝,寻常的膳食也不复杂,四菜一汤。不过这四菜一汤要送到朱高煦的面前,得很多人经手,经过一系列比较复杂的过程。
饭厅旁边的小屋子里,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,并有一道门隔着。
不过朱高煦知道,门后面最少有十几个人,他们大多是贤妃宫里的宫女宦官,等着在那里试吃食物;除此之外,尚膳监也派了至少两个宦官过来监督。
除此之外,屋子里还有古筝的声音,仿佛节奏缓慢的背景音乐一样。要是不注意,还以为是放的唱片之类的,不过它当然是乐工现场弹奏。
这一切都不会打搅朱高煦;做这些工作的人,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。
桌子上响起一阵叮咚的声音,姚姬把身子往这边一歪,靠近了给朱高煦斟酒。朱高煦转头,瞧了一会儿她的脸。
这时她也抬起头来,看着朱高煦笑了一下,轻声说道:“圣上看清楚了罢,今天我可没有涂脂抹粉。不然一会儿你嘴里尝到的,全是那些味。”
朱高煦愣了一下,不动声色道:“别的地方没涂就好。”
姚姬故作嗔色,瞪了他一眼。
朱高煦便提起筷子,说道:“吃罢,今天我回来得有点晚,你怕是也饿了。”
姚姬先给他夹菜。他一边吃一边看姚姬,美人陪侍,他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。
“贵妃写圣上的那本书,我都看完了。”姚姬又道。
朱高煦转头随口道:“好看吗?”
姚姬面带笑意点头,像第一见面似的、打量着他:“我与圣上认识十来年,有些事却要从书里才知道,原来圣上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本事与想法。”
“嗯……”朱高煦应了一声。
她接着说:“不久前姚芳写信进宫,我回信时也叫他看看那本书,姚芳可是对圣上非常尊崇。”
朱高煦道:“如何做武将,可惜朕与姚芳都用不上了。”
姚姬又问道:“最近圣上与贵妃,又在写甚么书呢?”她掩嘴轻笑道,“难道是写怎么做皇帝?”
朱高煦陪笑着摇了摇头。
不过这倒提醒了他,那本有关科学的书,总得找个人让它公诸于众;而且不能让世人知道它出自皇帝之手,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
而它给后世带来的影响,以及署名者是不是会被尊为圣贤,这些朱高煦都不在意。用姚芳,是不是一个选择?
朱高煦思索了片刻,没有马上决定,他准备再缓个两三天,回头再想想。
吃过了晚饭,朱高煦又让姚姬陪着喝茶闲谈了一阵。等到宫女们准备好热水了,他便入内沐浴更衣。
一间房间里的屏风后面,渐渐地被热水腾起的白汽笼罩,仿佛雾气一般;初春夜里的寒意、也被驱散了。
朱高煦半躺在木桶里,倾听着后宫的宁静,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,仿佛能感觉到疲惫从溶解到热水里。
没一会儿,朦胧的屏风旁边,出现了姚姬的身影。她穿着长裙的身影、随着靠近而逐渐变得清楚,她看着朱高煦道:“臣妾服侍圣上沐浴。”
朱高煦发出了一个语气词。
姚姬便轻轻拉开了外面的袍服,然后抬起双手,开始解交领上的衣带。
朱高煦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、一双玉手已放到了胸脯衣襟上,朱高煦便见到了白汽中的夸张而美妙的轮廓。
他几乎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光阴的尽快流逝……
次日一早天还没亮,朱高煦就起床了,他要去早朝。每天风雨无阻的早朝礼仪,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,但现在还没到无法忍受的时候。
姚姬居然提前起来了,正忙着准备朱高煦的朝服,要服侍他穿衣。
他也没多说,站在原地,等着别人给他穿衣收拾。
过了一会儿,朱高煦终于忍不住转头悄悄说道:“以前你侍寝,早上都起不来。难道朕最近身体不行了?”
旁边正在帮忙的宫女们的脸顿时变红。朱高煦也习惯了这种事,不理她们便是。毕竟皇宫里人太多,若非特别注意、不然真的没多少隐私可言。
姚姬看了他一眼:“臣妾咬牙才强撑起床,现在还乏得很。”
朱高煦道:“你不必如此,这些事有别人做。”
姚姬凑近来,在他耳边悄悄说道:“以前圣上宠我,像对待女儿一般。我现在长大了,应该稍稍改变,多照顾圣上才是。”
有个宫女发现二人亲密的动作,似乎很好奇,她失态地作出了一副侧耳细听的神态。
朱高煦倒不太在意,因为这些宫女都是贤妃宫里的,她们看到自家主人得宠,正是喜闻乐见,并非坏事。
“难道像我娘一样。”朱高煦脱口道。
姚姬白了他一眼。朱高煦也顿时意识到失言,幸好姚姬本来就不是多讲究礼教的人。
没多久,朱高煦穿上了一身红色的团龙服,头戴乌纱善翼帽,脚上也穿了一双鹿皮靴子。
准备妥当,他却没有马上出门,而先屏退了宫女,对姚姬说道:“我今天下午要出宫一趟、去沈家,在那里见姚芳一面。”
姚姬道:“需要臣妾托人告知姚芳?”
朱高煦摇头:“你不方便,我自会派人去办。这件事你不用告诉别人,不过我私下离宫、去了哪里,最好宫里有人知情才行。”
姚姬点头,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神情:“臣妾知道了。”
朱高煦接着洗漱吃饭,坐轿子离开贤妃宫,前往奉天门。
按部就班的一天又开始了。
朱高煦坐在宝座上,偶尔自觉像个雕像摆设一样,他脑子里胡思乱想,不经意间竟然把这一切、与一个妇人联系在了一起。
大多礼仪如同一个盛装涂脂抹粉的妇人,看起来非常讲究,却缺乏细节的美丽。
那些十分规范的言行、衣着,就像遮盖在人们外面的脂粉,掩饰了各种各样的特征,显得了无生趣。
然而大臣们并非木头,只不过从他们外在的举止言论,一般难以看清其复杂的内心。
午膳之后,朱高煦到东暖阁呆了一会儿,便叫王贵安排出宫的事宜。
如果这些事被官员知道,必定会有人反复劝诫,多是出于忧虑皇帝安危的理由。
朱高煦一般就是安抚,然后当作耳边风。
太祖太宗并未规定皇帝不能擅自出宫,没有成宪可循,所以并不严重。
而且朱高煦不是一个叛逆青年,他不认为大臣们只会约束自己,实际上他需要那些官员、更需要合作。
朱高煦经常不听劝诫,甚么“纳谏如流”的高尚品德与他没有关系,他只是经常会妥协。
玄武湖畔的沈家府邸,如同别墅一样,不过作为别墅稍微大了点。
沈徐氏迎接朱高煦之后,将他带到了后面近湖的地方。
那是一处半敞的院子,西面是一个陡峭的堤坝、修建了石头栏杆,玄武湖与沿岸的风光一目了然。
闲杂人等已经不在这里了。京师人口稠密之地,这一片地方简直是闹中取静,朱高煦来到几乎没人的院子,有一种隐居之感。
马恩慧在这里向朱高煦见礼,俩人有一番简单的礼节。
沈徐氏便道:“请‘王夫人’帮忙接待圣上,我先去安排点事,过阵子再来侍驾。”然后立刻离开了。
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,不料刚走没几步的沈徐氏也回头看,见到朱高煦的目光、她立刻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。
“圣上客厅里请。”马恩慧有点紧张地说道。
她穿着素净的浅色袄裙,料子似乎有丝绸和棉,盘起的头发上也没有甚么首饰,象牙发簪并不夺目。
她没有如姚姬那样打扮得艳丽精致,但白净的肌肤、丰腴的身材,在整洁素净的衣裙衬托中,却自有一番美丽,更多了几分亲切感。
马恩慧在一言一行中,也让朱高煦感受到了一般人没有的复杂、丰富情愫。
她本身还残存着贵妇的傲气、尊荣;却又有挫折磋磨后的隐忍,以及一些不光彩的负罪感。
她的眼神有点逃避,却也看得出来,她见到朱高煦很高兴。
在如许多的心绪干扰下,她看朱高煦的神色,依旧流露出情意,所以她的心里必定有一些诚挚的东西。
朱高煦看到她,便觉得今天大费周章私自出宫,就算没有别的事、也是值得了。
“过年那阵子,一直到元宵节,宫里有很多事,我没来看你。”朱高煦有点愧疚道,“我叫王贵送了礼物来,你喜欢吗?”
马恩慧露出一丝微笑,轻声道:“谢圣上恩赐。先进来,湖上风大。”